從昭和到平成年代，日本電影誕生女演員、名伶無數，那誰才是日影頭號女演員？

這個問題爭議不斷，各家粉絲互不相讓。

最奪目的幾位女演員，當屬各大導演的御用女演員。

比如小津安二郎御用的 原節子，堪稱當年國民女神；

▲原節子（1920-2015）

溝口健二御用的 田中絹代，不僅是那個時代絕對的大明星，後來也成為無數女演員的標桿；

▲田中絹代（1909-1977）

成瀨巳喜男御用的 高峰秀子，5歲從影，銀幕形象百變，也被奉為最會演哭戲的女演員，沒有之一。

▲高峰秀子（1924-2010）

是的，論哭戲，誰也比不過高峰秀子。

看著高峰秀子落淚，好像天空都要坍塌了。

銀幕形象雖然多變，她飾演的角色卻總能打動人心。她是日本影史上最偉大的女演員之一。

1929年，5歲的高峰秀子進入電影行業。既是因為生活所迫，也是滿足養母一大心愿。

秀子原姓平山，養母平山志夏本是她的姑媽，曾經做過藝人，名為「高峰秀子」，所以直接給她取了這個名。

作為演員的高峰秀子，實現了養母曾經的演員夢。她早早成為了童星，但究竟喜不喜歡演戲，成了她心中的疑問。

但這些事情根本由不得幼小的她去多想。

秀子的處女作《母親》（1929）大獲成功之后，養母不間斷地為她接新戲，在10歲之前，她甚至兼職扮演了許多男孩的角色。

為何會這樣？當年秀子生母因病去世，為了維持生計，生父將她抱給了姑媽養育。自小就隨姑媽長大的秀子，見證了養母的心酸。

這位好強女子帶著秀子從老家北海道函館來到大都市，不想卻被浪蕩的丈夫拋棄，母女倆一直相依為命。

養母平山志夏為了能讓秀子成為日后大明星，即使生活再艱苦，也會讓她吃得飽，穿得暖。

就這樣，小小的秀子成了大人的搖錢樹。

演戲對她來說，沒有喜不喜歡，更多時候是生存的必須。

秀子拍片掙的錢，實際供養著一大家子人，她自詡從小就成了掙錢的工具，但看著同樣熬夜替她看劇本、打理一切的養母，她根本不敢喊累。

▲早年為雜志做服裝模特的高峰秀子

自打入行，她從來就沒有停止過拍片，這也導致她連學也沒上成。

那時的秀子和其他小孩一樣，期盼人生之初最重要的階段：成為學生。

就算不為學學問，好歹結交朋友也是孩子心中最開心的事。

然而繁忙的工作耽誤了她的上學夢。直到十三歲加入新東寶公司，秀子提出的交換條件，就是要能繼續上學。

最后她雖然如愿以償走入了女校的大門，但她一直覺得自己是個沒有文化的人，會為擺脫不了這點感到自卑。

或許因為養母從未曾理解她的真實想法，導致母女倆一直存在隔閡。但「貧窮」將兩人緊緊捆綁在一起，共渡了一輩子，直到養母去世。

童星時代的秀子有一張可愛的面孔，很多長輩都很喜歡她。當時的流行歌手的東海林太郎夫婦就是這麼一對。他們接濟了母女倆，還收秀子做義女，而養母平山志夏卻慢慢淪為了他們家的保姆。

▲少女時代的秀子與東海林太郎

對于秀子來說，養母依然是自己最親的人，她受不了夫婦倆對養母的態度。

最后兩母女拋棄了榮華富貴，搬離了出來。

誰也沒有想到，大明星幕后卻是和養母兩人為生活奔波、為居所輾轉的困頓局面。

隨著秀子一天天長大，她和養母的隔閡也越來越深。

也許是養母對她寄予了太高的期望，秀子就連青春期也被看得緊緊的。養母不準她輕易談戀愛，直接導致了一段萌生的愛意破碎。

當她終于成為大明星后，養母更加矛盾，甚至對她歇斯底里。她擅自給自己買珠寶，也會被養母斥責。

與養母不和成了她的不快，她自嘲自己對親情淡然冷漠。

她會對生父每每看望她，偷偷摸摸塞給她點土特產感到不適；她一直不能原諒親生哥哥在她身上打著搖錢樹的主意；

她也不能理解為什麼自幼就要負擔一大家子人的開銷；

初見公婆的時候，她甚至會羨慕自己的丈夫，能有這麼溫暖的家庭。也許不是她對親情無感，縱使她有三對父母（生、養、義），她也從未感受過親情的滋味。

正因如此，秀子拼命工作、努力演戲。

她想要逃離那個不堪的家庭。

成名之后，秀子雖然還是那個存款不足的女演員，卻做了個大膽的決定：她就算賣房也要游學巴黎。

她終于有機會逃得遠遠的，不再面對家庭的糾葛，不用暴露在閃光燈與鏡頭下；也終于可以學自己想學的東西了。

1951年，她賣掉了一套房子，前往巴黎學習法語。而剩下的一套房子她留給了養母，料想半年之后兩人也許能和好如初。

▲1952年從法國學成回國的秀子

秀子的獨立自主，是辛勤工作換來的。而起初她對這份工作的質疑，也在遇見恩師后逐漸化解。這些恩師，正是帶她走進電影世界的人。

▲高峰秀子、成瀨巳喜男、森雅之

因為是童星出道，秀子從來沒有想過演技的問題，她只需要按照指導者的意思去做。

但隨著成長，她發現兒童時代的自己并不懂演戲。她坦言「童星的演技還談不上藝術或技藝，他們只是耍猴人手中的猴子。」

▲秀子與原節子

後來松竹搬遷，她也隨之從蒲田來到了大船，有了更多的機會。

在與其她女演員合作過程中，真切感受到了差距，并深深被別人的演技打動，甚至視對方為最尊敬的姐姐，這個人就是田中絹代。

▲《宗方姐妹》（1950）與田中絹代合影

台前，她將田中絹代視為前輩偶像，督促自己認真演戲；

幕后；她認為田中絹代是真正的「公主」，她的優雅從容，她的衣著審美，無不令人稱贊羨慕。

站在田中身旁，秀子甚至覺得自己就是個「寒酸的丫頭」。

田中也對秀子百般照顧，帶她吃飯、留她住宿、給她無數件漂亮的衣裙。

離開東海林太郎家的秀子本以為那個時候會再次落難，卻受到了田中的大量援助，對她來說，能穿大明星田中穿過的衣服，就像做夢一樣。

秀子演過田中的女兒、也演過她的妹妹，兩人的合作使秀子深受啟發。

步入50年代，她與田中繼續合作，在電影 《宗方姐妹》（1950）中飾演一對姐妹。這也是高峰首次擔任小津的女主角。

▲《宗方姐妹》片場

在當時有這樣一種說法，如果能出演小津導演的作品，對演員來說，就是一種「榮耀」；甚至證明你掌握了當演員的全部秘訣。

面對突來的殊榮，秀子欣喜又不安，因為他也是出了名「十分嚴格」，所有演員幾乎都很怕他。

▲小津的御用男主角，笠智眾（1904-1993）

在小津的片場，沒有人敢有絲毫怠慢。

緊張的氣氛也讓秀子有些慌張，甚至她發現小津的御用演員笠智眾也同樣不安，演戲的時候整個身子都在顫抖。

但就是這樣一位嚴厲的導演，在片后卻格外幽默，尤其對秀子十分寬容，他還會邀請秀子來家做客，為客人們料理美食。

走進小津從容的世界，秀子內心大受觸動；在她出演成瀨那部 《浮云》（1955）大獲成功后，小津還專門寫信恭賀她，兩人約定等秀子40歲以后繼續合作拍片。

▲小津與成瀨

那個時候秀子已經是成瀨巳喜男的御用女演員了，她與成瀨導演一共合作了15次。

因為成瀨總是沉默寡言，片場話少得讓人害怕，她親切地稱成瀨為「壞老頭」。

▲秀子與成瀨

而這位「壞老頭」，亦是日本影史上最會拍女性的偉大導演。在成瀨的鏡頭中，繆斯高峰秀子是步上樓梯隱藏秘密的媽媽桑；

▲《女人步上樓梯時》（1960）

是隱忍含蓄的家庭主婦；

▲《情迷意亂》（1964）

是為愛而亡的大小姐；

▲《浮云》（1955）

是放蕩不羈的女作家。

▲《放浪記》（1962）

她們千差萬變，但最大的共性就是真實貼切。

按照成瀨的觀點來說，他討厭一切矯揉造作的東西，所以他欣賞秀子身上自然又深刻的東西。

▲秀子與成瀨，森雅之

秀子明白，「演員扮演的是最真實的謊言」。

對她來說，就是要把屬于自己的「真實」情感化為表情，刻畫出作品中角色的人生。

帶著對人性的觀察去呈現這種真實，沒有任何一位觀眾不為之動容。

不過，也免不了總有人愛雞蛋里挑骨頭。在一次參加葬禮時，秀子被報社拍到了落淚的場面，次日被大肆報道。

一位大學老師在報道中稱：「高峰秀子簡直跟我們在電影里看到的哭相一模一樣，難道在那種場合，一個女演員也要展現一下自己的演技嗎？」

秀子得知后好笑又好氣，「一位傳道授業的人理解演技竟能如此淺薄？不過可以暗自竊喜的是，原來自己的表演表情和真實表情完全一樣。」

她憑借自己的超水平演技，同時成為成瀨巳喜男與木下惠介兩位大導演的繆斯演員；說來也巧，她與成瀨巳喜男和木下導演的合作，各是15次。

▲木下惠介導演（1912-1998）

相比成瀨的處事深沉，秀子認為木下則是一位開朗有趣的導演；

兩人的迥然不同還體現在電影風格上，同為書寫女性，成瀨的電影展現了女性在時局中的深沉面貌，電影也有著導演同情的注目；

木下對女性的刻畫則是辛辣的，無論是 《卡門歸鄉》（1951）中率真又無知的卡門；

還是 《二十四只眼睛》（1954）中溫柔而頑強的久子老師。

導演更像一位觀察者，捕捉了這些女性身上小人物的冷暖。

秀子坦言，與木下的相處令自己更放松開心。而這位時常鼓勵她、帶給她勇氣的開朗導演，不僅是她的恩師，也促成了她人生中重要的姻緣。

在真正的姻緣來臨之前，秀子一直沒真正嘗試愛情的滋味。

因為養母在這方面管得特別嚴，有時候她會想：是不是因為養母自己情感不幸，而導致了對她的情感生活橫加干涉？

總之，早前就有這麼一段「悲劇」上演。

秀子從小進入演藝圈，接觸過不少電影工作人員。而她最熟悉的一類人，大概要屬副導演。

她回憶小時候拍戲，帶著自己在片場奔波的都是副導演。他們是導演的學徒，從幫助導演到打掃攝影棚、照顧兒童演員，都必須親力親為。

所以秀子身邊一直跟著三四個副導演，甚至她還會用「諂媚」來形容副導演們對演員們的照顧。

▲秀子與原節子

就是這樣，她與「副導演」結下了不解之緣。

這類年輕人在片場確實最辛苦。但「吃得苦中苦，方為人上人」，等他們從師傅那里學有所成之后，就能成為將來的大導演。

走入青春期的秀子，便與一位副導演彼此之間萌生了愛意。這位副導演，就是日后的「電影天皇」黑澤明。

▲青年時代的黑澤明

那時秀子出演了山本嘉次郎導演的 《馬》（1941），黑澤明作為山本的副導演，兩人便有了接觸。

▲與山本嘉次郎

在一次外景拍攝中，秀子受傷，黑澤非常擔心她，立即將她抱回去，甚至急得替她試藥。

這個在秀子眼中「個子高大，眼神如悍馬，雙拳總是緊握，性格敏感，脾氣暴躁的可怕之人」也就和她慢慢產生了奇妙的聯系。

▲黑澤明真的很高……

因為這件事，兩人交流變多了，關系愈加親密，經常書信來往。

不過令秀子感到哭笑不得的是，這個高個子男人完全是一心撲在了電影夢上的「直男」。

說起約會，有次兩人看完電影回來的路上，黑澤一直沉默不語，直盯著自己的腳看，仿佛完全忘記了秀子的存在。

後來才得知，這個人一回家就將自己鎖在房間里寫起劇本來，幾乎每天晚上都如此。

說到寫情書，黑澤明也總是在信里如實交代自己寫劇本的心情，毫無浪漫感可言。

但很快，兩人的來往就被養母發現了。

秀子有次約定好去黑澤家做客，然而養母知道了。她破門而入，對秀子歇斯底里，還引來了眾人圍觀。

這事第二日就被媒體爭相報道，甚至有的報紙為了吸眼球直接給標題取為「黑澤明與高峰秀子訂婚了」。

面對棘手的輿論，制片廠決定不讓兩人見面；秀子也被養母軟禁了一周；對于還是副導演的黑澤來說，所受誹議令他打擊更大。

秀子本不死心，但被公司說服的黑澤見到秀子后，不是逃避，而是冷酷無情待之。

秀子回憶黑澤當時可怕的表情，心想「有一天，他會成為一名出色的導演，我就在遠處默默守候吧，我也會成為一名真正的演員。」

就這樣，秀子告別了青春的戀慕。

此后，她對愛情似乎不抱任何希望，決定30歲再考慮談婚論嫁的事。

幕后，她年少的感情就此落幕。而台前，她發現自己也沒怎麼演過愛情戲，除了女兒的角色，就是演婚后操碎心的妻子、母親。

她唯一一部感情戲《浮云》還以悲劇結尾，這令她無法向往真實生活中的愛情。

甚至因為多年來的貧窮，她心想：結婚的話，也要嫁給一個有錢人，這樣自己就不用演戲掙錢，可以每天在家海吃海喝了。

▲和三船敏郎

然而，該來的姻緣還是會來。她沒有和男演員結婚，也沒有嫁給有錢人。

她找到了那個最能理解她的人。

這個人也是副導演出身，他就是木下惠介的徒弟， 松山善三。

▲松山善三與高峰秀子在整理電影膠片

在與秀子的合作中，木下導演旁敲側擊地引薦了 松山善三。于是秀子對這位副導演愈發注意。

她認為，看一個男人最重要的就是他的工作態度。男人在工作時的態度是最真實的，尤其是影片拍攝現場那種繁忙的場合，他們的長處、短處都在無意識中表現出來。

而當時的松山，就是這樣一位優秀勤快的年輕電影工作者，深受木下的器重。

▲秀子、松山和木下惠介（中）

副導演時期，松山寫了很多劇本，他參與了小林正樹史詩巨制《人間的條件》全六部的（1959—1961）編劇工作；

也寫出了《女人的地位》（1962）、《情迷意亂》（1964）、《恍惚的人》（1973）等佳作劇本；

成為導演之后，松山自編自導創作了《同命鳥》（1961）、《今天的典子》（1981）、《母親》（1988）等優秀電影。

不過最令秀子鐘意的，反倒是他的不諳世故。

有次秀子請他吃西餐，他當時連刀叉也不會用，就坦誠地說了出來，向秀子請教。秀子當時就想「世上還真有如此直爽，誠實的人？」

後來，就連幫秀子把關的川口松太郎（作家）也對秀子說：

「真吃驚啊，他簡直就是天生做你丈夫的人，我覺得你真的一切都很順啊！快點結婚吧，像他這樣的人可真少有啊！我贊成了。」

就這樣，在所有人的支持下，兩人于1955年3月26日下午3點舉行了結婚儀式。

雖然舉辦婚禮的錢還是由兩人各自借來的錢湊夠的，但嫁給松山，秀子開心又坦然。

從小就掙錢養家的她，懂得金錢的寶貴和骯臟。對她來說，一直最珍貴的東西也許是「能夠理解」。

正如她常常想起谷崎潤一郎的那句話：「自己的內心是獨一無二的，除了自己，無人能懂。」（《雪后庵夜話》）

她明白她和丈夫是一類人。松山是真正能理解她的人，就這樣秀子嫁給了自己的愛情。

婚后，兩人一直相敬如賓、恩愛如初。

一起看電影拍電影，一起旅行、一起寫作。

一起慢慢老去。

2010年，高峰秀子逝世。六年后，松山也追隨而去了。